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尘中无处寻-1

1.

那少年已许久不曾入过他的梦了。

那些年里，或许是因为少年始终怪罪他，埋怨他，他纵使如何心心念念对方，也从来不曾在梦魂里与少年相见。

守着少年的身躯几十年，从丹龙到惠果，他终于等到有缘人度化少年。那一日少年的魂灵自妖猫身内破体而出，化作白鹤翱翔天际，执念已解，少年带着对贵妃的满腔爱意消逝不见。

惠果，或者说是丹龙，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心里不知是喜是悲，耳畔突然响起多年前那个温和美好的女人的声音:

"少一个，你们就不是白鹤少年了。"

那少年多么在意她的每一句宽慰啊，独独这一句，浑然没有听进心里去。

也许少年曾经在意过，只是自从她出现，他就不再是少年唯一的牵绊了。

也或许，他从来都不是。

2.

自从送走了空海之后，惠果的身体每况愈下，起初只是咳得厉害，不大吃得下饭，后来竟是整日整日地昏睡不醒。他缠绵病榻，急坏了寺里的一众僧侣，偏偏惠果彻底昏迷之前，交代不许请大夫诊治。僧侣们没了办法，只好每日诵经念佛，祈求佛祖庇佑惠果。

他们不知道，惠果的魂魄早已脱体而出，终日飘荡，躯壳没有灵魂的支撑，自然时时处于类似昏迷的假死之中。

惠果也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，只是有一日，他睁开眼睛，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桃花林中，浅浅的粉色随风漾起波澜。惠果下意识伸手要接住一片花瓣，花瓣却毫无障碍般地穿过了他的手指。

惠果愣住了，望向自己的手掌，发现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虚幻。他张开手臂，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体，竟也是如此的。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的，虚浮地飘在空中。

"这是...怎么了？"惠果有些反应不过来，难道是在梦里吗？

"嘿，你别跑呀，当心酒洒了！"

忽然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，风吹送来明显属于少年人的声音。惠果不由得身形一闪，躲在了一棵桃花树后。

声音有些耳熟，惠果蹙眉，四下环顾，这桃花林的景象也有些熟悉。

惠果思索之时，远处的人影逐渐近了，两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奔跑嬉闹着，衣袂翻飞，似流云翩然而至。为首的那一少年，手里似乎捧着什么，面上露出极为欢欣的笑容，他面容算不上一等一的俊秀，面庞却被这笑容点亮了，显露出极为动人的少年风采。

他如墨的黑发飘散在风中，迎面而来的花瓣亲吻过他白皙而细长的脖颈。

像一只逆风而来的仙鹤。

惠果怔住，目光痴痴地凝望着那恣意美好的少年。片刻，他伸出手，似乎想要触碰什么，又瞬时缩回，害怕这是一场梦，一碰即碎。

“白龙......”

惠果这一生，再重来几次，都不会再有哪两个字有如此的分量，仅仅是念出便似重锤撞击在心脏上，疼痛之剧让他站立不稳，一个踉跄跪了下去，目光仍紧锁在那少年身上，片刻不肯离开。

忘了已经多久，不曾见过少年这般轻松快意的模样，那是梦里都奢求不得的景象。

“白龙，当心酒！好不容易从爹那里偷来的呢！”另一个人的声音自那少年身后传来，惊醒了有些迷惘的惠果，来人也着一身白衣，身量较白龙高出些许，也是面容清秀，带着笑意，赫然是年轻时的惠果，那时候的他，还叫作丹龙。

3. 

惠果此刻冷静下来，思索着眼前的境况。他原以为这是上天垂怜，恩赐他的一场美梦，此刻突然见到年轻时的自己，才觉有异。仔细思索，这桃花林，这捧着酒的少年，分明是年少时真切有过的一段经历。

那是在他们奔赴极乐之宴前的一段日子，他和白龙从黄鹤那里偷来两坛好酒，在这片桃花林里痛饮一番。那时候的他们还是无忧无虑，快意人生的白鹤少年，带着山野清风的恣意和逍遥，尚且不知道命运早已为他们写定了结局。

无端回到这一段时光，惠果内心感慨万千，但此刻的情景到底是真是幻，还得想法子试探一下，他不想贸然出现在白龙面前，无论出于何种考虑。惠果思索片刻，盯住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
白龙和丹龙二人并未注意到此间另一人的存在，仍为手中的酒兴奋不已，奔至一处石桌处才停下脚步。

白龙面上笑意未减，转过身来，看着丹龙，捧着两坛酒的双手掂了掂，笑眯眯地问道：“丹龙，你要哪一坛？”丹龙看着白龙，无奈地摇摇头，眼里闪过一丝宠溺：“你先挑，剩下那坛归我。”

白龙并未推脱，显然极为习惯了丹龙的退让，思量了一会儿，递出了一坛给丹龙：“嘿嘿，总之都是好酒，想来区别也不大的。”

丹龙接过，手指在坛底与白龙的手指相碰，顿了一顿，片刻后拿过酒来面上仍一副无事的模样。白龙自然是没有察觉什么的，心情极好地拿着自己那一坛酒，一个转身，翻跃至石桌旁的一株桃花树上，倚着长长的枝干半躺着，一条腿半蜷着，一条腿悬空晃荡着。

丹龙一笑，在石椅上坐了下来，酒一开封，香气便四溢开来，整片桃花林都浸泡在这酒香里了。丹龙提起坛子饮下一口，不由得惊叹：“果然是好酒，难怪爹藏得那样紧呢。”

白龙一只手枕在脑后，一只手拎着酒坛，他侧着脑袋看着丹龙：“诶，你说，过几日的极乐之宴上，咱们是不是就能见到贵妃娘娘了。”那是传说中大唐最美的女人，白龙对她有着几分隐隐的好奇。

丹龙闻言，握着酒坛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缩，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不痛快：“那是自然，极乐之宴不就是为贵妃娘娘举办的么。”言罢，丹龙又饮下一大口酒，这一口却不见之前的醇厚甘美，只觉得火辣辣的，从喉头辣到心头。

白龙扭过头来：“也是。”他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，停顿了片刻，提起酒来喝了几口。他不善饮酒，略微沾点便会面庞发红，这样几口下去便会浑身泛红。

他伸出衣领的脖颈此刻已经透出粉红的色泽，面庞也是如此，丹龙只是扫了一眼，便觉得喉咙发紧，眼前的人比那漫天飞舞的桃花动人多了。

“白龙，”丹龙只觉内心的那点念头鼓噪不已，几乎压制不住，“等到极乐之宴结束，我们便离开此处，去各地游历吧。”他试探地开口，不知白龙会如何作答。

“哦？去哪儿？”白龙自顾自地饮着酒，有些漫不经心地应答道。

“哪里都好。这四海间奇景妙处多不胜数，我们不必困顿在此。”丹龙有些急切，半晌，听不见白龙的声音，抬头望去却见白龙已经合上了眼睛，似是睡着了，手里的酒坛也没握紧，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去。

丹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，心里是说不出的失落与无奈，又有一点庆幸，至少还未听到白龙拒绝的声音。他望向那倚在树干上睡着了的少年，只觉得天地静悄悄的，一切都化作了虚无，只剩下了白龙和他。丹龙深吸一口气，站起身来，拎着酒坛，有些迟疑地向白龙走去。

咫尺之遥却花费了丹龙万分的勇气，他此刻站在白龙身侧，望向对方安静略带稚气的面庞。片刻，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还略带着湿润酒意的嘴唇上。

丹龙酒量向来好，此刻却觉微醺，想尝一尝，少年唇上酒液的味道。

他慢慢俯下身去，唯恐惊醒了少年，眼看着离少年的唇瓣越来越近，丹龙只觉自己几乎窒息。终于在离对方不过寸距之时，像是醉酒之人忽然清醒了一般，丹龙猛然直起身，向后退了几步，深深地望了那仍旧安睡的少年一眼，转身快步离去。

“我这是在做什么？”丹龙低声斥责自己，快步向桃花林外走去，不期然刮起一阵大风，几乎迷了他的眼睛。丹龙下意识抬起衣袖遮挡片刻，感觉四周恢复了平静，才放下手来，却见面前站了一个陌生的和尚。

丹龙正要开口呵斥，却见对面之人似乎有异，竟然是漂浮在空中的，身体居然有些透明虚幻。丹龙心下一惊，后退几步：“你是何人？为何在此？”

惠果定在空中，望着这个年轻的自己，目光里带着几分悲悯，几分无奈和淡淡地嘲讽。这时候的他，仍旧是怀揣着对白龙一腔爱意的无知少年，浑然不知那点微薄的喜爱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，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，会化作对自己久久的折磨，生不得，死不能。

惠果想起了桃花林的一切，知道对方会从这里离开，也知道...对方刚刚做了何事。

他没有回答丹龙的问题，而是偏起头，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轻佻的语气问道：“还是没亲上去？”丹龙一惊，下意识地用手碰了一下子自己的嘴唇，又在对方的目光里快速缩回手，握成拳头，一面想着对方是躲在何处看见的，一面为对方的措辞而感到惊异：“你到底是何人？来此处有何贵干？”

惠果突然不忍戏弄这个年轻时的自己，又有一种莫名的疲惫从灵魂深处涌上，他静静地垂望着丹龙，对方紧蹙着眉毫不畏惧的回瞪。惠果露出一个略带倦意的笑容，抬起右手露出自己的手腕，一道显眼的疤痕出现在右腕之上。丹龙目光中透露着疑惑，忽然抬起自己的右手，相同的位置，和对方有着一样的疤痕，他正要说话，惠果却率先开口了：

“这不是幻术，丹龙。我就是你，你就是我。”